图:智经
唸书的时候,邻座有个谈得来的男同学,既多嘴又聪明,他很反斗,老师说一句他驳三句,常被罚,于是大家都把他标签为坏学生。
有日,男同学没上学,自那天起,他消失了,有人说他退学,有人说他转校,当年资讯没那麽发达,大家也没那麽八卦,渐渐地,忘却此事,也忘了此人。
几十年后,因为facebook,让许多失联的人都联系上,我目标较大,这男同学透过脸书找到我。
几十年不见,第一件事当然要解惑,原来当年他是因为聚众打架被踢出校。他说,就是那一回,让他对老师改观。我以为,他从此痛恨一切教者……
「我在校务处门口亲耳听到训导主任说,聚众打架太严重,要报警!班主任苦苦哀求,叫主任赶我出校算了,千万别报警,报警会毁我一生……我忽然惊觉,那个天天骂我罚我的老师,原来这么疼惜我!离开后,我转了几家日校、夜校,最后勉强把书读完,今日回头,这半生,我最怀念的就是那个罚我骂我、最后还赶我出校的老师。经历了人生,当上父亲,才明白,那是教育。」
这同学,因中途辍学,走的路比别人崎岖,但今时今日,他比我们成功,最重要,是一直心怀感恩,没半点怨恨。
另一个故事,是关于一宗校内「谋杀」事件。
我的中学训导主任,是个永远板起脸孔的旧式教师,一天到晚在骂人,唯一见他展笑脸,是放学后在校园小池塘喂鱼的时候。那一池锦鲤,是他多年心血。
训导主任总是学校第一个出现、最后一个离开的人,我们知他爱学校,也知他紧张孩子,但没人喜欢被骂,于是,很多学生怕他,更多学生憎他。
有日,主任如常一早回校,发现整个池塘的鱼死清光,他的心血,他的命根,一夜之间,烟消云散,大家都猜到,是同学干的,因为学校恨他的人实在太多。
这天,他一反常态,没有骂人,倒是拿了个蓝色汽油桶,把鱼尸全装进去,旁边竖一块黑板,上书:「一共九十六尾鱼!」放在校门前,然后,自己搬张椅子坐在旁边,一言不发,在悼念。那个早上,每位上学的孩子走过校门,都心头一凛,今日杀鱼,明日杀人,谁家孩子,心肠如斯歹毒?我们仿佛听到,主任的心在悲鸣。那天之后,我没再见他养鱼了。
图:中新社
我一直以为,罚人的老师最讨人厌。长大后回望,年少时能给人狠狠地罚几回,其实真是恩典。
风水轮流转,我后来也当上教师,在浸会大学新闻系遇过几个棘手学生。那几个人,不喜欢我的教法,专门跟我抬扛,我不留情面责备过他们,于是这几个人开始逃我的课。
我的计分准则,是出席率和课堂小测都会算进总分内,逃课者注定失分,学期尾算帐,他们的分数不是C-就是D。
问题来了,其中一个得C-的同学,被我科的低分拖累,差0.1分拿不到奖学金,愤而向学校投诉。奇怪事来了,系主任、同事都来找我,问我可否把成绩覆核多一遍,多给回他一两分,好让他能得回那奖学金。
明明错的是他,到头来要跪低的是我?上司好言相劝,跟我剖析利弊:如果学生投诉,校方就要开个委员会撤查,你和我这暑假注定要泡汤……
我跟上司说:这个暑假,就给他,我奉陪到底。我是一分都不会动,那是他逃课的后果。他可以投诉我,他可以恨我,但二十年后,他就会明白,那0.1分,叫做教育。
教育,是细水长流,不争朝夕的。学校应是教育的地方,不是谁买谁怕的地方,但不知何时开始,香港的教育变了质,老师要买学生怕,校长又要买家长怕,自己都丢掉尊严,何来尊严做教育?
上星期,香港几家大学都发生批斗事件,中文大学悬着港独旗、教育大学贴着嘲笑教育官员丧子的冷血字句。学校干预,学生群起攻之,中大学生更围攻副校长,逼令他们就范,让港独旗继续飘扬。
至于谴责学生的教大校长张仁良,迅速被网上起底,把他一家人的照片登了出来,儿子的名字和公司资料详细列出,谁谴责我,谁的家人就遭殃,校长儿子也不例外。
姑息,自然养奸,别问为什么今天的大学生会变成这样?想想我们社会什么时候开始对孩子连一个「错」字都不敢说?大家只争著当好人,说孩子喜欢听的话,做孩子喜欢做的事。
我最近在电台节目访问教育专家,发现一个怪现象,不少校长、社工,都会称顽皮学生做「比较有挑战性的学生」,原来,因为怕标签,连「顽皮」都叫不得了,那么,一个「错」字,是否该换成「有点不太对劲」呢?由一些富挑战性的学生去做一些有点不太对劲的事,我们的世界,真的愈来愈富挑战性和不对劲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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